Tuesday, November 30, 2004

與陳特先生對談之四:師友雜憶


chande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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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 我們今日想說的是師友雜憶,為何要談這個問題呢?因為人生裡會遇到甚麼人,是朋友好、或老師也好,他們的出現或會改變我們的一生,這不是註定的,也不是一種選擇,所以我想從你的個人經驗裡去探討師生交往、朋友交往有甚麼問題。

陳:我 覺得人不是先有一個人,才有一個人的性格、個性和思想,然後才與其他人發生關係,我從不會這樣想。我想人之所以為人,都是由關係中建立出來的。這種關係是 很複雜的,就如剛才所述,這種關係是無法控制的。另一方面,每個人自己也在扮演一種重要的角色,就如很多人也碰過唐先生,他們對唐卻沒有任何感受。 我記得我在珠海時第一次碰到唐先生,珠海的學生上唐先生的課一無所得,因為有些人聽不懂他的四川話,有些人則對哲學沒有興趣,有些人對唐先生的作風不認 同,因為唐先生有時侯會有一些笑話,但一些香港人卻不甚喜歡,認為他是「傻傻地」。唐先生有很多的笑話,如一次他用自己的手巾仔抹黑板,情急之下又用它來 抹自己的臉,看到這些東西讓我感到原來做學問的人會是這樣的,因為他們的專注使我很感動。但在其他人的眼中就會認為這種人怎可以當起教授來?那個 interaction是完全雙方面的。所以我想最重要的是對這要有一種嚮往,而這跟對方是否有慧根並無關係。因為有些人只是馬馬虎虎,但有些人則對此有 一定的要求。

我是從大陸出來的,當時我覺得很徬徨。但有些人就不會這樣,因為他們覺得香港很好,有很多好處,如 : 地方比廣州整潔,甚麼東西都可在香港找到。無論是政治或經濟方面,香港相比當時在國民黨統治下的廣州要好得多。我是在1949年來到香港的,當時我在廣州 讀中學,父親說要到香港去,縱然我不想到香港,加上我亦不明白為何要到這裡,但還是跟父親來到香港。我在49年來到香港後曾經休學,後來我再讀書,期後在 珠海修業 ,二年級時才遇上唐先生。所以我覺得這個不完全是運氣,是兩方面的。

從唐先生的角度看,他很希望有學生是真的能夠與他溝通。他 其實也很寂寞的,他作為一個老師,看見每個學生都傻戇戇的,全都會坐在後排,只有我坐在第一行。落堂後我曾聽見有學生說這個先生的衣領都黑了,連洗衣服的 錢也沒有。我看見這類的事情,令我想到欠缺溝通不只是師友之間會發生的。因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複雜,父子之間要有良好的溝通,朋友之間都要有良好的溝 通。

就如牟先生所說的三代,一是爸爸、媽媽、叔伯、老師;二是同事、朋友;三是學生、兒女。如果三代的溝通都好,那是很幸福的。因為每一 代給予的刺激都不同,學生給予老師的刺激不同,朋友給予的刺激又會不同,都是無可代替的。而師友的關係與父子的關係很不同,父子的關係是建立在先天的感情 上,師友的關係則建立在學問和追求真理上。因此,如果師友間的溝通沒有追求學問的真誠,那師友就等於不存在,是沒有意義的。

牟先生說他可 以接待學生到家裡住。他有兩個台灣學生,畢業後沒有地方住,就請他們到他家裡。牟先生認為師友之間的關係可以發展成這樣,因為他們都是追求真理學問的人, 其他的考慮都是其次。但這情況在香港卻是不會發生的。雖然牟先生希望這樣做,但卻是不行的。因為牟先生覺得台灣剛巧有著一種文化,正好與他的想法相若。唐 先 生 與牟先生曾辦過人民學會,與一班學生有定期的聚會,談談學問、人生真理和體會,都是很快樂的。牟先生則多數作開場白,其他人就回應、發問和發表意見。牟先 生很喜歡引用一個故事以警告那些大學生。他說有一次聚會,有一位大學生遲到。別人問他遲到的原因,他說因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另一個同學便問他有甚麼事 情比求學問更重要?由此可見,學生有著不同的要求。而在學問面前,不應有其他事情可以超越它。所以我想,真正的師友關係是要有學問的追求,對學問有共同的 尊 重和嚮往,然後大家要有一個互相的鼓勵,大家一起進步,讓彼此培養到一個真理的相明。若建立不到,師友的關係就不能成立。

周:你可否說說你跟唐先生、錢先生及牟先生三人的關係?

陳:我 很尊重錢先生,他口才很好。雖然有人說他講的話很難明白,但是凡是聽得懂他的話的人都很欣賞他。他講話時是有節奏的,不慌不忙,很有結構。有趣的是他講話 速度 雖然是慢,但卻不會令人覺得他在拖長說話,反之卻能打動你的心靈。他的文章也是一流的,尤其是文言文。他又寫得一手好字,是一個典型和傳 統的讀書人典範。

周:你當時讀新亞前已到那裡聽課?

陳:我在珠海時已經到新亞聽課。錢先生的課我全都聽,我也聽唐先生的課。那時,才發現原來新亞有很多東西值得聽,所以我就到那裡聽課了。

周:當時新亞有多少人?

陳:那時新亞只有很少人,我想只有幾百人。所以那裡的人,我每一個都認識。他們亦認識我,還把我當作是新亞人。

周:當時的氣氛是怎樣的?

陳:新 亞的氣氛很好,因為當時錢、唐、牟先生都在,他們就有一種傳播的精神想一直傳下去。第一,有一種高尚的精神,覺得國家很危險,當時的中國文化亦受到挑戰。 所以那時候會有一種心情,就是對文化有一種投入。因此,新亞當時不單是一所學校,亦是一個團體。作為一個團體,師生之間懷著救亡 的心情去辦學,由錢先生帶領著。在這種心情下,即使最頑皮的學生,都不會生事。當時亦有不少學生為了上課由調景嶺行步到深水步的桂林街,而我也曾試過一 次。因 為當時交通不如現在方便,所以我們要走上半天才能到那裡上課。這樣來回之下便花了一整天的時間。當時也有不少人是這樣的,因此不能不佩服他們。後來新亞辦 了一些part time的學校,它不聘用工人,讓部份學生可以替學校做一些雜務,並在那裡留宿。相比於崇基的學生,新亞的同學會覺得他們是貴族,是另一類人。

周:那你當時有想過入崇基嗎?

陳: 沒有,崇基那麼貴族,我沒有興趣。我當時在廣州也可以入嶺南,但我也沒有去,因為我覺得嶺南都是貴族學校。我們在新亞睡的是「碌架床」,嶺南睡有蚊帳的單人鐵床,在那時侯這種生活是很富貴,不是我們過的。

周:你跟錢穆先生多交往嗎?

陳:錢 先生其實蠻喜歡我的。我記得我寫了一篇論文交給他,他批改後交給我時,就當著很多同學面前讚賞我,使我滿臉通紅。錢先生說比我們大十多年的第一屆學生,包 括 孫國楝等人,多數都曾讀過大學的,故有一定的基礎,所以對他們的文章比較放心。而我們這班第二屆的同學,因為我們年紀少,所以他本來對我們也有些擔 心,想不到我們的文章比第一屆同還要好。後來,當我寫碩士論文時,本應由唐先生指導,但就在那年唐先生要到美國去講課。我便問錢先生我該怎麼辦? 錢先生便對我說不如由他來指導我,於是我在他的指導下完成我那關於中國哲學的論文。不過其實我一直也有跟著唐先生,亦有把論文給唐先生看,他亦有給我意 見,但 名義上亦是由錢先生指導。

周:那麼錢先生對你的影響有多重要 ?

陳:錢 先生對我的影響主要是哲學上。他很聰明,能有獨特的體會。他的勤奮及對學問的尊重,是很令人佩服的。

錢 先生、唐先生和牟先生三人都有一些有趣事。錢先生在每 次上堂時都說「打鐘」,其實是按鐘來的,因為他在北京時每次上堂時都要打鐘,所以他也說打鐘。唐先生每次下課時都會用四川話說「吹號」,因為他在中央大學 時每次下課都會吹號。所以我覺得這兩位先生很有趣。唐先生的故事很多。他的太太告訴我說冬天時唐先生不會每天洗澡,只會用一盤水洗面洗腳,然後換上新襪 子。但有一次唐先生卻把舊襪穿上,把放在旁邊的新襪丟走,他就是有這樣多的笑話。有一次我親眼目睹的就是我們跟唐先生談哲學。傾談之間,他想把火柴燃著, 但他把手指都弄到黃了還是不能燃著它。

我談這些趣事是想說,當他們一說到學問,便甚麼都忘記了。我們的師生關係就是這樣,全都是很嚴肅的。

我 接觸唐先生就是有一種如在春風的感受,很溫暖。唐先生從來都不會說別人的壞話。他有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就是每當他聽到別人批評一個人,他總會想到被批評 者的一些好處,因唐先生覺得人總是會有他的長處。我跟唐先生還未到無話不談的地步,因為他真的很像一個長者、老師,我面對他時自自然然便會恭恭敬敬的。 我對著錢先生就更加恭敬,面對錢先生時我不敢像現在這樣「翹腳」,因為他很重視傳統禮儀,我跟他也不能夠無所不談。

牟先生則很嚴 厲,我常常看見 他罵學生,罵他們讀書讀得不好,沒有禮貌等。慶幸我跟他交往多年也沒有被他責罵過。他不單只責罵學生,就是跟他是同輩的也會被他責罵。就像編《人生 雜誌》的黃道是我們的前輩,他也依舊在我們跟前罵他。他是一個很率性的人,從道義上去看事情。他認為作為一個人看見有不對的事情便一定 要說出來,認為師友相交不應有所隱瞞。

我跟牟先生可以無所不談,但跟唐先生則不可以無所不談,有所顧忌,是因為我覺得他為人很敦 厚,有些 生命裡的黑暗面我都不敢跟他直說。但牟先生呢,牟先生會主動說一些 人生的黑暗面。牟先生曾承認只要有一個女人能使他眼前一亮的,你要他跪下來他也願意。我覺得他可跟學生這樣說,很厲害。有一次我問牟先生一個問題,我 說宋明理學家說要『去人慾,存天理』。去人慾就是要把它們都排除,以果存天理。人慾有那麼多,要統統去除是多麼困難。在我十五歲的時侯,我嘗試「去人 慾」,但我發現這樣做壓力更大,愈是想把它排除便愈是想去做,多辛苦。牟先生就給我一個很精彩的答案,令我一生都記得。他說去人慾就如釣大魚一樣,不可以 一味去扯,要不是船會翻,人也沒命。大魚是不可以扯的,要放線。錢先生和唐先生絕對不會說這些話題。他們跟牟先生是很不同的人。唐先生是一個儒學的人,他 後來拿一本書的手稿給我看,剛好與我剛才所問的問題有關。他說人的自然生命是不可以永遠放線的,否則人就會感到疲倦。我覺得這是有道理的。因為若不放 他,他便會有很大的抑壓,要適度地放他,放下鬆下,然後使他感到疲倦就把他扯上來。我從來沒有想過講道學和儒學的人會有這樣的言論。

周:這幾個老師的講課有甚麼不同?

陳: 牟先生講課很清楚,有一個概念的教法。唐先生講課很投入,並會「滾書」,令人感到頭暈眼花,因為他知道的事很很多,很豐富,所以上唐先生的課最好要 有一些基礎,要不然就會感到很辛苦。牟先生的口才很好,但跟錢先生的不同。錢先生是能夠打動人心的,牟先生的理論就很清楚。

周:其實你剛才都提及唐先生對你的思想和路向影響很大。

陳: 我覺得我人生的道路也有些時候是朦朦朧朧的。但唐先生是堅定的,他解說為何人要有理想,不可走一般人的道路。透過唐先生的解說,令 我確定一些值得我去追求的東西,甚至可以犧牲其他東西去追求。其實透過跟他談話,聽他的課,看他的書藉都可發現他在傳遞著這個訊息。就如《人生的體驗》這 本書便是在說這東西,他每一本書都是在說這訊息,除非你是完全不接受,要不然也會慢慢被感染到。

周:你對人生的體會其實是從哪裡來的? 是唐先生本身的經歷令你有所反省還是其他?

陳:唐 先生的父親是一個知識份子,媽媽是一個中學教師,可說是家學淵源。他的父親喜歡中國哲學,但唐先生開始時卻喜歡西方哲學。到後來 才逐漸發覺他的父親也有點道理。他說雖然中國哲學不是很清楚,但裡面卻有很多智慧,所以他在中學時已有這種基礎。他先到北大讀大學,但他不喜歡北大的氣 氛,於是他轉到南京讀中央大學。《人生 的體驗》這本書是他三十歲時寫的,他說這本書不是寫給別人看,而是他寫給自己的筆記,用以鼓勵自己。他覺得自己那些掙扎忽然間都已被丟棄,有一些新的靈 感,他怕自己會忘記,所以把它都寫下來。他想自己將來或會面對一些引誘,他便可以拿這筆記來看,提醒自己。後來他把它拿給朋友看,朋友便問他為何不拿它去 出版。然後真的才把它出版。雖然這本書是一本很小的書,但他卻常常拿它來講課。我記得他他55歲退休時,他仍在講這本書。可見,這本書對他人生的影響很 大。

周:唐先生有沒有跟你說過他是否也有一些師長對他的人生影響很多,或是使他有一些體驗?

陳:唐 先生所說的師長主要有兩位,一是梁漱溟,一是洪十力。但我覺得唐先生認為梁的思路不夠。對於洪十力,牟先生對他十分欣賞,所以你可見牟先生的思路比較接近 洪十力。但唐先生跟他們的思路不同,他是從體驗入手,包括講宋明理學。他的方法跟牟先生完全不同。牟先生是一種概念的建構。因此唐先生從老師所得的不多, 完全是靠他自己的。

周: 看唐先生的文章,我覺得他是一個很感性的人,他懂得將情感融入到文章裡。

陳:有一次他在尼姑奄睡覺,雖然他不是佛教徙,但他對佛教和宗教都十分欣賞。那天晚上他整晚都聽見木魚聲及尼姑在唸經,他很感動,哭了整個晚上。他是很感性的人,他雖然未能做到超脫忘我的精神,但他也聽得懂一點,於是他哭了一個晚上,他的性格與牟先生很不同。

東:除左以三位之外,你回頭再看看你的人生,會否也有其他老師或朋友都對你有很大的影響?

陳:我 在《中國學生週報》時有一些朋友,大家都是剛剛大學畢業,從珠海畢業,便入了《中國學生週報》,相隔一年後才入新亞研究所。《中國學生週報》的氣氛跟新亞 有點相似,因為那裡也有些新亞人,大家都覺得應該為國家、為文化做一些事情,所以我們還辦了通訊研究所。我們那時除了辦報紙,還在一些中學招攬通訊員跟我 們通訊,把他們學校發生的事情告知我們。同時我們亦有辦一些活動讓通訊員自由參加,如學術組、音樂組、歌詠組等。我們培養了不少人才,如後來到荷里活拍戲 的導演吳宇森,唱歌的江永祖等。我們請一些專家來教他們,而我自己就帶學術小組。

當我初初當編輯時,總部就在新蒲光,後來我在新亞研究所 畢業後當了一陣子助理研究員,然後就再到學生週報做社長。我做社長時是由陸離做編輯的,那時侯總部已搬到彌敦道與亞皆老皆交界一座 樓宇的5樓,後來再搬到廣華醫院旁邊,華仁書院對面。後來我曾離開,然後再回去做社長,那裡的人已經不同從前。我們其實是分成兩群人,一群是我的同輩,他 們或 許大我一至兩年,另一群就是年紀比我小的。那時侯我們有著共同的理想,就是要辦好報紙、做好那些通訊員小組,播下種子,這些活動其實影響很大。你知道後來 七十年代攪學生運動的都是這群人,所以不要看不起《中國學生週報》。小思都說她的成長也是靠著《中國學生週報》,她是十分忠心於這週報的。因此我想對我影 響最大的一個是 唐先生,另一個是《中國學生週報》。

我在新亞書院有一班老師和同學。在《中國學生週報》有我的同事和朋友,我們住在那 裡,一起吃飯,互相批評,我覺得這是不容易的。我回想起來,覺得那個歲月對我的影響很大,對我的生活有很大激勵。無論在讀書上、人品上,同事和朋友們的批 評 真的一點也不留情,有時侯使我感到滿瞼通紅,但是那段歲月的感覺真的很好,不是現在可以輕易再尋回的。

話說回來,其實在我十多歲的時 侯, 我也曾在教堂有一段歲月,令我很懷念。那時侯我剛剛從大陸出來,沒有唐先生,也沒有很多朋友。有一次我就無緣無故走進教堂去聽牧師講道。牧師對我說那 個星期六有一個青年團拜,說我也可以參加一下。我說也好呀,因為那時侯我覺得很悶。那群參加團契的年青人,都是有一個理想。他們會覺得天國是很乾淨的,是 與塵世間不同。這群人都是十多歲,一起讀讀聖經呀,辦辦活動呀,因此 大家都建立了一份友誼。這份友誼不是建立於飲飲食食上,而是互相鼓勵的。那時候因為一個人很寂寞,所以我們會有一些群體活動。這些活動對我的將來也是有一 些影響的。因為我曾當過團契的團長,我要負責策劃一些活動,使我也學會了一些東西。我來到香港後參加過數個團體,它們對我都是蠻有影響的,跟香港一般的團 體很不同,全都不是只求飲飲食食的。

周:我覺得朋友呢其實很多時侯都是物以類聚的。

陳:我想這是自己去追求的,很多時侯覺得那團體是適合我的,我便會留下;不適合我的,我便會離開。

周:我覺得很有趣的是,有時侯朋友相處好像是有很多偶然因素,但當大家相處後便會發現,若大家是同一類人便會對一些人生問題的看法都會很接近,所以這不完全是偶然的,而我們也會很自然地去找同一類人傾談這些問題。若大家是不投機的,就很自然會離開。

陳:我是會很絕情的,很多人也這樣說我。話不投機就會離開,一句也不會回答。

東:其實你對朋友也很有要求,我想你也是蠻幸福的,因為你可以遇上《中國學生週報》那群人,實在是不易的。就如保松剛才所述,如能夠「物以類聚」固然好,但若不能這樣,那你又會如何呢?

陳:所 以我有一段時間找不到這樣的人,感到很寂寞,每天都走到學生書店看書。那時候沒有圖書館,我就走到學生書店看小說、讀歷史書,我把書店很多書都看 。我就是在那裡看畢聞一多全集。那時侯若感到疲累,我就會靠近櫃面休息。我曾試過到一些書店看書,老闆就對我說:「細佬,你若喜歡便要把它買下來。」 後來我就知道那些書店可以入,那些不可以。法國革命史我也是在書店看完。那時真的沒有朋友,每次看完書都很累,然後?慢慢地走回家。

東:你當時看書真的很忘我,要不然都不會站到這麼累才回家。

陳:那是候真的有點如飢如渴,想知道很多不同的東西,想在那?得到些甚麼似的。後來就入了教會,跟那些青年人一起,開始覺得有點生氣。然後我就到了新亞。珠海那些同學則完全不行,我跟那些同學都沒有聯絡。

東:陳先生,那你當時是怎樣入《中國學生週報》的?

陳:那 時我剛才珠海畢業。我在擔心畢業就是失業了。我待在家裡,忽然有人來找我,說想我跟他們合作當編輯。我雖嚇了一驚,但也答應了他們,因為我也想找一 份工作,我覺得編輯這工作其實挺適合我的。而且,我從前也有曾替教會當編輯工作,所以對此也很有興趣。然後我又問他為何要找我,他就說是我珠海的系主任推 薦我的,所以我說我這一生人的運氣真是好。

東:那他是怎樣接觸你的?

陳:我想他是要四出尋覓人選,到不同的書校去找。

周:從你多年的教學經驗來看,你覺得理想的師生關係應該是怎樣 ?你有甚麼心得或者感受 ?

陳:我 覺得可以有兩方面。一方面師生關係是離不開追求學問和真理的,他們都要彼此圍繞著學問和真理,建立一個方向,共同去追求。另一方面我覺得學問有客觀性,意 思是說不一定是我喜歡的或相信的才是真理,在這方面我是蠻欣賞西方的。我在美國留學讀書,學到一樣東西。我們不應只是單向教學,而應該是雙向的。每個人尋 求真理的路都不同,而且每個人尋求到的真理也可能不同。不能說只有一個方式去尋求真理,也不能說某一個人尋求的真 理就是唯一的真理。所以我們應有一個客觀精神,意思是我們要通個某一個客觀的方式讓一個人 (包括老師和學生等 )自己去搜尋。那當然可以溝通,但不是說溝通後一定要有一個定案,這是不需要的,也是不好的。因這會扼殺了一些真理,也扼殺了人對學問的追求。我覺得有很 多大師的學生不能走出來,很多時就是被那大師擋著。

我曾經寫過一封信給牟先生,令他感到有點不快。我說我到美國之後,看不到像他和唐先生 這類大師,我只看到一些很有學問的學者,但他們都不是大師。我覺得他們有一個長處,就是他們都很尊重每一個學生,每一個學生都可以暢所欲言,說出自己的意 見,可以在堂上反對、駁斥老師。無論怎樣荒謬也好,老師也會聽,而他們亦有責任回答。曾經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學生用甲老師跟他說的話,走到乙老師跟前 駁斥他。然後在下一課就用那個乙老師的話再駁斥甲老師。美國的學生就是這樣學到很多東西,因為他們的老師不會因此而憤怒,反而覺得自己是有責任去解答學生 的問題,故學生從中便能因分析那一個老師的意見較好而學到更多。牟先生回信給我是說他有點不開心,而他的說法也非無道理。他覺得他們教書的方式跟美國不 同,因那時候國家處於生死存亡,他們教書不是坐在梳化椅上風花雪月,他們說的是生命和學問,所以要著緊一點,做法也有些不同。

周:我有這一種感覺,我覺得老一輩的教授會覺得他們的生命和學問是分不開的,他們所做的不只是傳授一些外在的知識給你,而是希望老師和學生能在生命與生命之間互相有一點影響。如果不能夠有這樣的溝通,他們就會覺得與學生不能夠同道。

陳:我 覺得其實不用這樣的,那個「道」其實可以放鬆一點,不要把它鎖住在自己的期望當中,我覺得唐先生的道是寬鬆一點。唐先生常常說其實各門各派都有一個門,我 們都可以透過彼此的門通往別人的派別。但我不知道在他那一輩又是否可以這樣,因為他們的使命感太強,常常都是要為國家救亡,這樣做有時侯確會窒息了一些正 常的想法。所以我想每個人都可有自己的路,別人跟自己有少許不同是沒相干的,只要不是南轅北轍便可。就如一個研究柏拉圖,一個研究亞里士多德其實也無所謂 的。

周: 牟先生對知識的理解可能十分堅持,認為真理只有一個,他會堅持只有一元學說的說法。

陳:我覺得即使你相信「一元」而不是「多元」,但都不可以說只有你那個「一元」,因為「一元」的產生其實是很多人努力的成果。故不可以說你已得到「一元」就已是得到所有真理。

周:所以一些有系統、覺得自己已得到真理的人,他們都會覺得自己能看到真理,別人照理也應看得見。若那些人還是未看見,他們便很希望去指引這些人。這就存在著一些危險。

陳:這樣的味道牟先生最多,所以新亞研究院的人全都是跟隨他說的,我對那些人說:「你這樣是不行的,整篇文章都只是在複述牟先生的看法,我不能讓你通過(考試)的。」我認為他們根本沒有學到甚麼,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在研究甚麼。

周:我回來教書都遇到類似的情況,很難能找到一個平衡點。我希望除了平日上堂教書外,下課後也能與學生有一點生活的交流,不希望只是枯燥地講書,渴望能與學生有多一點生活的聯繫。

陳:我 通常講課的時侯都會盡量客觀一點。假如有一些學生願意進一步跟我討論,我會願意將我的想法、感受告訴他們。但我很少談及自己的事,除非有 些學生真的問到很深入的問題,我才會告訴他們。我覺得學問和自己的事分開一點會好些。因為有時候即使你說很多心底裡的東西,他們亦未必明白。 所以我在美國回來之後想把小組討論帶給中大,但卻沒有太多人會這樣做,很多學系也沒有做。我不敢說我是中大的第一個,但哲學系肯定是第一個有小組討論的學 )。

東:你在美國時有沒有一些特別的書友?

陳:美 國的書友就特別多,他們真的有一種學問上的修為,當然也可以有感情的,兩個人結交久了,慢慢會有了感情,這感情也是一種學問,但當然不是剛才所述那些道義 上 的、對真理追求的學問。他們是可以跟其他人交朋友的。我作為中國人,我覺得中國人是世界上一個最狡猾的民族,我們說話時可以深藏一些意思,比較有機 心。而美國人則沒有甚麼機心,除非他對你有種族歧視。但若他真的歧視你,他也不會跟你交往。他們不懂狡猾,所以他們其實是很天真的。我覺得加拿大人 也是這樣,那裡的種族很多,沒有甚麼歧視,都是很天真的。

周:我覺得估量別人是否有機心很複雜。就如現在我跟別人一起工作,很多時候也只是想為他們好,但卻不知道對方怎樣想,會存有很多懷疑。

陳:中 國人疑心很重,你明明待他好,他又會懷疑你是否另有企圖;尤其在當「和事佬」時,又會被人認為你兩方都幫,很有難度,很古怪。所以在中國社會裡,常常都要 花很多時間在人事上。中國人有很多壞習慣,從滿清開始便已養成了那種勾心鬥角、你猜我疑的習慣,很麻煩。香港人在這方面比較好一點。

東:但現在都已經有點改變,香港人也學了不少這樣的陋習。

陳:如果制度化,當然會是好的,一切都依從制度。但制度會慢慢在各方面都少一點,也會造成問題。

東:我想制度是其一,文化也是十分重要的,要不然那制度其實也可以被人作不同的詮釋。

陳:所以二十三條是沒有理由一定要在這時候推出。葉劉淑儀到我們中大來被大力攻擊,其實也沒有辦法,因為她是代罪羔羊。雖然是很慘,但也唯有繼續堅持下去,因為她背後的人一定要她繼續下去。縱然她不相信,也不可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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