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陳特先生對談之二:活出生命的價值
周: 今天,我們想討論生命的意義。讓我從大家都熟悉的希臘神話西西弗斯(Sisyphus)的故事談起。西西弗斯因為背叛宙斯,死後被罰每天要將一塊沉重的石 頭,從平地搬往山頂。幾經艱苦,當石頭就快到達山頂時,卻會不受控制地滾回平地。受盡折磨的西西弗斯萬般無奈,只好重新來過,可是石頭仍然會再滾下來。西 西弗斯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推石上山,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而回。這個故事,常常被存在主義用來說明生命的荒謬。為什麼荒謬呢?
陳: 我覺得這個故事首先告訴我們,生命中有許多事,都不是我們所能控制的。 我們每個人的出生、死亡以至生活中的很多遭遇,都不是我們選擇的結果。我們被拋擲到這個世界,然後被迫面對命運的安排。從這個意義來說,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西西弗斯。
對 於生命的偶然性,我很小已有這樣的感受。記得讀小學的時候,我經常考試考前幾名,升中學時也順利地考取了當地最好的中學。那年我十二歲。有一天,我穿著校 服,揹著書包回家,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但行過街角,卻見到小學考第一名的同學正在餵豬。原來他家裡太窮,沒有機會再讀中學。我當時彷如被一盆冷水淋下 來,剎那明白到,一個人無論多麼出色,也不是想讀書便可以讀的。我能讀上去,只因我比他幸運,生在一個家境好一點的家庭罷了。
那件事對我 影響很大,現在想起來仍然很清晰。很多人常常以為,人生很多事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其實不然。以行山為例,在途中你將會見到什麼風景,不是你未開始行時所能 預見的。人的很多遭遇,其實都是這樣。我患癌病的經歷,更加深了我的想法。一個人的自然生命,說得悲觀點,完全是命運的奴隸,沒有甚麼值得驕傲,也沒有甚 麼值得自責。
周: 讓我也談談我的體會。如果西西弗斯是一個沒有自我意識的生物,不懂得問什麼是他生命的意義,那他不斷的推石上山,對他並沒什麼荒謬可言。但西西弗斯不是這 樣。他是一個人,他會思想,有自由意識,他一定會問:面對這一重覆又重覆,永遠沒有結果的徒勞的推石,到底生活有何價值?這是西西弗斯的問題。
我 認為,西西弗斯可以有兩種方式,說服自己這樣的生活是有意義的。第一,他可以認為,他的推石上山,其實是為了達到一個高遠的目標,例如在山上建立一座神 廟。生活的價值,賴於實現一些可見的外在目標。我們的努力,因此不是徒勞的。如果西西弗斯真的這樣想,他一定很快便會失望,因為他的目標永遠無法實現。如 果想深一層,即使石頭不再滾下山又如何?他會推完一塊,再推另一塊。神廟建成又如何呢?他會想建另一座。不斷重覆的處境,其實沒有根本的改變。第二種方 式,是相信生活的意義只能內求,不能外求。西西弗斯會告訴自己,推石這過程本身便是有價值的,不管最後的結果如何。為什麼呢?因為價值是他自己賦予的。只 要他令得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自由選擇,令得自己相信自己的選擇很有價值,意義問題便可解決。這種方式好像很輕易,但西西弗斯其實在自欺。他的生命實 際上完全不由自主,他只為自己編織了一個虛妄的自由的世界。
我覺得,西西弗斯的問題,多少也是我們每個人的問題──一旦我們意識到,我們的生活某程度上也是推石上山的過程。
陳: 我同意你所說,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西西弗斯。稍為想想我們的生活,便會發覺很多時候是不由自主的,而且也在不斷的重覆又重覆。
因 此,如果要談生命的意義,便必須從人能夠自作主宰那一面談起。這也是為什麼存在主義特別強調人的自由意志。其實不僅存在主義,中國古代儒釋道三家、基督 教、印度教等,都希望在不能主宰的生活之中尋求主宰。兩者的不同,在於存在主義強調生活中沒有任何規範和權威,可以限制我們的抉擇,而古代哲人則嘗試提出 一些客觀的標準,讓我們看到生活的價值所在。他們雖然觀點各異,但卻都認同不斷追求慾望滿足的生活,談不上是一種自我主宰的生活。
蘇格拉 底強調人要追求智慧。但為什麼追逐名利的生活,算不上熱愛智慧呢?因為他覺得這條路錯了,而有另一條路是正確的。耶穌其實也是一樣。耶穌受到撒旦的三個試 探,也是榮華富貴、世俗權力等。其實每個人都受到這些試探。耶穌決定不走一般人行的路,而走另一條路,雖然這條路十分艱難,但真正的生命在那裡。他選擇和 上帝合一,和宇宙萬物合一。他說人要愛上帝,要愛人如己,因為普通的人都行錯了路。
周: 但蘇格拉底及耶穌還是和存在主義有根本的不同。蘇格拉底和耶穌對於什麼是人最後的歸宿,什麼是美好的生活,其實是相信有客觀答案的。人雖然要自作主宰,但不是說凡個人決定的便有價值。存在主義卻根本否認有什麼普遍性的標準,最後一切均由人的選擇決定。
陳: 你說得對。存在主義反對有任何普遍性的規範,反對權威主義,而且反得十分徹底,最後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沒有任何標準的自作主宰的個體。我覺得歷史很古怪 很有趣。人類最初的歷史,是只有群體,沒有個體的。然後在公元前的幾百年,耶穌、蘇格拉底、孔子、釋伽牟尼等思想家出來,全都強調個體的重要性,要人透過 個體的覺悟、良知或理性能力,找到人生的安頓所在。以基督教為例。基督教最初是從反對猶太教的規範主義裡出來的,例如不去聖殿、安息日出來做事,不守各種 猶太教的規矩等。耶穌是十分反傳統的。他不聽從權威的規範,背著十字架,願意犧牲一切去選擇自己的道路──雖然這條路窄而難走。我覺得耶穌表現了他對自己 的選擇的堅持。但到了中世紀,基督教卻變得教條化、機械化、權威化,人的個體性卻漸漸的消失了。
存在主義其實是經歷過二次大戰後,西方社會對納粹主義及蘇聯的共產主義的一種反省和反抗。它的問題在於強調自作主宰,但卻變得過於極端,最後變成沒有任何規範可言。法國哲學家沙特特別強調選擇,但我想他也知道,選擇不可能是一切,也不應是判斷價值的唯一標準。
周: 我覺得存在主義的問題,其實反映了現代社會一個困境。在自由社會,我們給予人的個體性很高的位置,重視人的選擇,但選擇本身並不能解決意義的問題。一個人 選擇行什麼路,過怎樣的生活才有價值,似乎不是一句「我喜歡」便足夠。如果是這樣,生活意義的問題,便會變得很主觀,以致無從談起。我的意思是說,在個人 自主和價值的客觀普遍性之間,似乎有一重張力。
陳: 你的觀察很對。存在主義說,我說它有價值便有價值,因為價值是我賦予的。現代人,包括很多歐美的倫理學家,都說價值是主觀的。這的確是個問題。西方知識論 的傳統,最關心的如何找到確定的知識,即確定到不可以否定的知識。但這個要求過於嚴苛,因為即使在自然科學裡,不同學科的知識的確定性便各有不同,社會科 學便更不同說了。理由也不難理解,因為自然科學研究的對象是死物,社會科學的對象是人的行為。
但在人生哲學的領域,我們並不需要找一個2 +2=4的價值標準。這有點像駕車。駕車師傅通常會教我們一個安全駕駛的標準,但每個人的駕車方式,其實都有少少不同,只要不太離譜,通常都會安全。我的 意思是,人的生命可以容許很多空間。孔子在《論語》中的很多教導,都是因人因情況而異;孟子講仁義,最終也要講「權」,即要考慮實際情況。這樣說,並非抹 殺價值的客觀性,而是說我們有一套大概的指引,這套指引可以因人而異。這些人生的指引從那裡來呢?根據過往人類的經驗。例如幾千年前柏拉圖說民主不好,但 幾千年累積下來的經驗,卻告訴我們民主較不民主好。當然,我們無需抽空的說民主是絕對的好。我覺得人生的價值,社會的規範等,都屬於這一類。
周: 回到一個較為根本的問題,為什麼自我主宰這麼重要?在日常生活中,不見得每個人都很珍惜個人自主。
陳: 如果一個人的所有事情都並非他所能控制,那生存是為了甚麼呢?有一次,我做手術前,在病房旁邊躺著排隊,沒有人理會我,自己又動彈不得,有點像任人宰割一 般。進入手術室,醫生給我打麻醉劑,整個手術的過程,什麼都不由我決定。我當時想,如果我一生都是這樣,無論給我多少榮華富貴,都沒有意思。
周: 西西弗斯最大的不幸,是他不可以選擇。而人最大的幸,是在種種限制之中,仍然有選擇的空間。
陳: 我想這是人性的要求。人有意識,便一定渴望自由。人最基本的意識,便是希望主宰自己的生命。
周: 這點我完全同意。我愈來愈覺得,人意識到自己是一自由的個體,這點十分重要。我們之所以會追問意義的問題,之所以要努力擺脫各種內在外在的宰制,說到底,是因為我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自由人。如果我們不在乎自我主宰,很多價值便都變得無關重要。
陳: 所以我說人從群體中慢慢發展出個體的意識,是人類歷史的一個大突破,這等於人從動物的世界走進人的世界。
周: 上面我們談了自我主宰對人生的重要性。但我想再回到西西弗斯的問題。我剛才提到,西西弗斯可以有另一種方式,來肯定生活的價值,那便是靠完成一些外在的目 標來肯定自己。 我覺得,我們大部份人都是這樣。生命就像攀山一樣,攀過一座,再攀另一座,直至老死。所謂的蓋棺論定,便是數一個人攀過多少座山。當然,很少人會覺得自己 是西西弗斯,因為我們覺得自己推的石頭不會滾下來。但我有時想,這又如何呢?即使石頭不滾下來,即使越堆越多,最後還不都是付與斷井頹垣?人生如此短暫, 且不說那不由已的,即使是由己的,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每念及此,我便有無窮的徒然之感。
陳: 這感覺我以前也有,我想讀哲學的人都會有。但你可以這樣想。我雖然很渺小,但始終也是整個宇宙的一分子,而每一分子都有自己的角色。石頭有石頭的角色,水 有水的角色,各樣東西合起來,便構成一個美的有規則的宇宙。人和石頭一樣渺小,但人有人的角色。人懂得思想,石頭卻不會。當我回望過去,發覺自己很享受自 己的角色,那便夠了。還可以怎樣呢?我成全了整套戲。我的落台成全了其他人的上台。有人上台便要有人落台,如果沒有人落台,大家一起擠在台上演?這也不可 能。
周: 剛才在討論的開始,你談到那位考第一名的同學的遭遇。一個人的一生,似乎總是在個人努力和外在環境及運氣之間掙扎糾纏。人可以如何面對這種掙扎?
陳: 這兩者的張力的確很大,人也總要不斷的掙扎。就此而言,人生是無可奈何的。即使一個人有很好的修為,這種張力也不會消失。人有時必須要承認自己的軟弱及限制,了解到不是所有的壓力,人都可以承受得起。
周: 承認自己的限制的下一步是甚麼?
陳: 下一步便要放鬆,不要執著,盡量學會寬恕、謙卑。
東: 回望過去,你會如何評價自己的一生?
陳: 我一生所做的事,主要不外兩樣。第一是教育,第二是做學問。我學問雖不太好,也沒有什麼著作,但自覺一直有進步,也可以從紛雜的困惑中,找到一些見解。教 育方面,我已盡力做好我的本份,反應也不算太差,學生也一直和我有不斷的交流。我所做的工作,是我自己尊重和享受的,因為教育本身便有價值,它能令人與人 之間有交流,分享彼此的人生體會。我想很多哲學家和我一樣,會認同溝通是文明社會很重要的一環。
我的一生,既能發揮自己的潛能,又享受自己的工作,也得到其他人的認同,所以我很知足,沒有什麼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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