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25, 2004

那些逝去的情感--周保松先生給熊一豆的信

熊一豆:

您好!朋友轉來你的文章, 我翻來覆去的讀了好幾次。我每天與文字為伴,但很久很久沒有讀到那麼令我觸動的文字。我突然明白,為什麼我這篇不經意寫下的東西,會令你如此觸動。因為, 我們這一代,其實有很多相同的回憶和感受。你文章說的種種,我都能明白,都能體會。而這些記憶,隨著歲月流走,加上生活的各種壓力,平時都被壓在人心的最 底層。所以,記憶一旦被勾起,感受一旦有共鳴,整個人便突然被拉回過去,找回那許多令人悲欣交集的片段。

讀到你的文字,同時也讓我明白, 我們這些新移民的記憶,這麼多年來,一直被有意或無意的壓抑了。我們很多人,由來香港那一天起,便拚命的學做香港人,拚命的盡快擺脫新移民的身分,拚命的 學講最純正的廣東話。畢竟,做少數,總是不易的。我記得中學時,每次在班上答問題,我的口音都會引起哄堂大笑。也許正因為此,你文中所談的記憶,從來便不 會浮現在公共空間之中。那都是每個人私下最隱密的回憶,自己也不願勾起。而隨著歲月過去,香港回歸,中國崛起,以及自由行的出現,許多東西也在微妙的轉 換。香港人對自我的理解和肯定,也在緩緩的調整。

環境變遷,足以改變一個人的記憶。我當年在大陸的十多位朋友,那麼多年來,一直保持聯 絡,每年都會從四面八方到廣州一聚,在珠江邊喝一晚的酒,聊一晚通宵,懷懷舊,談一些平時無法和人分享的東西,然後四散,各回各的生活。十多年來年年如 此。但我已很多年沒回故鄉──雖然現在只用八個小時的車程。故鄉已非昔日的故鄉。在現代化的摧殘下,整個小鎮變了樣,失去了昔日的寧靜與樸素。昔日的學 校,昔日的老戲院,也都不再存在。記憶,只能存於腦中。我每次回去,在鎮上徘徊,便像一個陌生人,愈尋覓,便愈將記憶在心中一分一分的削減。而這,是我不 願的。

我當年根本不知自己要來香港。還很記得,那是一個下大雨的黃昏,我放學回家,媽媽說,過幾天便要去香港。我當時第一個反應,是哭著 大聲的說:「我不去!」,然後冒雨衝出家,在街上徘徊。說來有點難以令人理解,因為大部份人聽說可以來香港,都是歡天喜地的。我一直以為我是異數,想不到 你也有類似的心情。

那天臨別,是黃昏,很多同學到車站送我。我哭了,三十多個同學,男男女女,也都哭了。車站候車的人,都用詫異的眼光看 著我們。如今歷歷。有同學送我一瓶從江中裝來的水,也有同學送我一包泥土。我後來回去,每次離別,都是黃昏,都要一個人坐一整夜的車才到深圳。我真是嘗盡 了柳永筆下那種「多情自古傷離別」的滋味。那時交通不便,通訊也不便,根本沒有打電話這回事,一年最多也只能回去一兩次,有的便只有通信。有好幾年,我天 天收信,天天寫信,最多的一次,是一天收十一封信。這些信,都是十多頁長。真不知那時那來那麼多的東西說。這數千封的信,我都放在家中床下沒扔,但也不曾 打開重看。

我說這些,倒也不單是為懷舊。我是想說,人有些情感,不是自然而然的,而是和某種特定的環境特定的生活有關。當科技發達帶來很 多方便,當物質生活豐足到某一程度,很多情感(例如「離別」這種難以言喻的傷感)便很難再有。我有時便覺得,我們曾經有過的那種很純粹的友誼很純粹的情 感,並不是在香港這樣的環境長大的人容易體會的。這沒有輕視之意。因為,香港這樣的環境,也會產生另一些情感。

我看過侯孝賢的《戀戀風 塵》好多次,也常常在深夜不斷的一次又一次的聽這部電影的Soundtrack。我覺得侯孝賢很明白這種感受。《戀戀風塵》其實說的也是這樣的故事:環境 變了(從五十年代台灣樸素的鄉村到台北這大城市),多純真多兩小無猜的感情,都會隨之而變,隨之而逝。而這卻很無奈,因為感情的變動,其實不是人的主動的 選擇。人心之變,是只有變了才意識到。但那往往太遲了!

人心,會損。人情,會薄。在那不受控的環境當中。

拉拉扯扯,不覺間說了些十多年來沒和人談過的東西。謝謝你的文章,令我明白一些我自己一直不明白的東西。


安好
周保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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