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松:像我這樣的一個新移民
這是友人周保松先生所寫的一篇文章,一篇令我很感動的文章。某天我冒昧地要求他讓我上載這篇文章,他爽快地答應了。在此衷心感謝。
文章本於十一月廿一日以匿名形式上載。讀者們的回應令他很感動,便著我公開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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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這樣的一個新移民
昨天深夜醒來,四周漆黑寂靜,鬧鐘滴答如火車隆隆。久久不能復眠,思緒糾纏拉扯,串連起來的,竟是一些關於「我是誰」的困惑,並勾起自己作為一個大陸新移民的一些記憶。遂記下來。
我 的身分困惑,由我踏足香港那一天開始。我一九八五年來港,當時十二歲。我生於農村,家裡相當貧困,但每天放牛捕魚打柴,童年過得相當愉快。七歲後,我出到 家鄉的小城鎮讀書。記憶中,那些日子都是陽光燦爛,不曾為考試煩惱,亦未懂為前途擔憂。二零零零年仍很遙遠,而我卻深信不疑,那是實現四個現代化的日子, 而我屆時仍然年青,前途自然一片光明。
移民香港,對我來說,是噩夢的開始。
最初迎接我的,是深水步北河街鴨寮街的地鐵站 出口。當年的鴨寮街,較今天更為熱鬧擠擁。舊攤檔滿地,叫賣聲盈耳。我拖著重重的行李,一步一步的在香港人中間擦過。抬頭上望,只見到高高的唐樓的縫隙之 間的一抹藍天。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的天空。如此狹隘。我和父母在北河街安頓下來,住的是幾家人擠在一起的板間房。我們的家只有八十方呎,房間用木板再分為兩 層。父母住下層,我住上層。上層沒有窗,晦暗侷促。人不能站直,一不小心便會撞頭。躺在床上,天花板便好像要壓下來似的。
對於物質生活的 匱乏,我不以為苦,亦不知為苦。其中一個原因,也許是因為無從比較。我接觸的都是新移民家庭,背景相若,根本不知香港小康以上人家如何生活。直到多年後, 我和一班同學去一個住在「又一村」的同學家中玩,才知道一個人的家可以如此大如此奢華。苦的,是精神上的孤寂。生活中所有美好的東西,剎那都消失了。沒有 朋友,沒有鄰居,鄉音濃濃,一開口別人便知你是「阿燦」。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不是香港人,別人也不當我是香港人。我第一次明白故鄉的意義,知道原來在家 的感覺是那樣的好。
那一年的夏天,悠長復悠長。白天,我一個人在鴨寮街遊蕩。晚飯過後,我和父親到當時尚未填海的深水步碼頭散步,用我僅 有的在大陸政治課上學到的東西,拚命的和父親辯論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為的是說服他可以讓我回家去。深夜,我彎著腰在床上給故鄉的朋友寫信。那種無處話淒涼 的感覺,至今歷歷。
八五年九月,我入讀大角咀的高雷中學。該校只有一層樓,地下及附近都是五金店舖,噪音迫人。我們一班五十多人,七成是 新移民,其餘的多是他校「踢」出來的本地學生。我們這批新移民學童,來自五湖四海,家境相似,人均純樸,很快便自成一個社群。我們有心向學,卻不知從何學 起。學習環境實在太差,學生程度相差太遠,老師難以施教。我們渴望融入香港社會,卻不知從何做起。事實上,由我們踏入香港開始,便沒有政府及教育機構,教 導或幫助我們做一個香港人。我們對香港的歷史文化一無所知,對自己的前途茫無頭緒。而我們的父母,那種異鄉人的感覺,一定較我們更為強烈。他們忙於「搵 食」,教育水平又普遍偏低,對我們愛莫能助。
我們自生自滅。
我們於是只得互相尋求認同,聯群結隊,活在一個屬於自己的小 小世界。我們整日在遊戲中心留連,在桌球室找樂,在星期六花十元去麗華戲院享受三級片早場的刺激。我們那班人,不乏天資聰穎之輩,但中三畢業後大多便已出 來工作,能夠讀大學的,寥寥可數。他們不少很早便已結婚生子,停留在社會的底層,然後將希望寄託在下一代。多年來,我很少聽他們抱怨過。大抵大家不曉得抱 怨,又或早已接受這是自己的命。香港是個移民城市。過去幾十年,卻一直瞧不起大陸人。早來的,又會倒過來歧視遲來的。香港人對自己的肯定,真的不知有多少 是建立在對大陸人的優越感之上。
我直到一九八七年轉入何文田官立中學讀中三時,才慢慢開始體會香港的好處。何官的校園環境好,老師也好。 最重要的,是學校有所不錯的圖書館,附近又有九龍中央圖書館,讓我可以在書海中馳騁漫遊。但由於何官是一所中文中學,卻帶給我另一重挫折。上到中四,我才 知道中文中學的學生,無論成績多好,都只能報讀中文大學一所大學。港大科大浸會理工,均與我們無緣。但這不是因為我們成績差,亦非因為我們的英文程度低, 而僅僅因為我們是用中文讀書寫作。
我從來不抗拒自己新移民的身分,也很少為此而自卑。甚至可以說,這種身分反為令我發奮,因為我知道,除 了讀好書,我一無所恃。努力讀書,是肯定自己的唯一方式。我當時讀書成績不錯,但那種用中文讀書便低人一等的自卑感,實在壓得我和很多同學透不過氣。我們 當時當然不知道,這是殖民地政府慣用的手段:透過矮化我們的母語,削弱我們對自己文化的認同。
我的經驗告訴我,語言從來不只是一種外在的 中性的溝通工具。它在最深的心理及價值層次,影響我們的身分認同以及看世界的方式。語言,影響我們的存在。那種作為中中學生的原罪感,切切實實地傷害我 們。它令我們活得很不快樂,活得沒有自尊自信。而作為新移民,箇中體會又深一層。因為我自小便喜歡中國的歷史文化,嚮往的儘是《封神榜》、《三國演義》、 《西遊記》以及金庸筆下的俠義世界,而很多寂寥時光,是靠消磨李煜、李清照的詞來尋找慰藉。現實世界卻告訴我,這些東西於我的前途,一點用處也沒有。
時 隔多年,在從英國殖民地轉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特區政府七年後的今天,在種種有關母語教育的討論中,中中學生依然備受歧視,用中文讀書,依然低人一等。而母語 教育的成敗優劣,往往以能否改善學生的英文能力作為指標。世界如此荒謬。重視英文,學好英文,是不需要以歧視和踐踏自己的語言文化為代價的。當一個學生自 小便喪失了對自己母語的自信和熱愛,他失去的,不是某種求生技能,而是某種「在家」的感覺。它可能令很多人在長長的一生中,成為文化上的遊子,無家可歸; 它可能令我們無法對自己的文化產生一份溫情和敬意。我甚至懷疑,欠缺對自己語言文化的了解和尊重,對我們真切了解西方文化不僅沒有幫助,甚至反成障礙。
我 是直到進入中文大學,才漸漸開始有種「在家」的感覺。我以前一直以為,這是因為中大校園環境優美及與同學老師相處愉快之故。直到最近我才體會到,真正原 因,也許是當時的中大,仍然存在一種重視自己的語言及文化的傳統。在學生會,關心中國是天經地義的事;在學術上,古今並重,中西兼讀更是哲學系的基本要 求。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我好像找到一個立足點,尋得一種文化上的認同,不再為自己的身分問題困擾徬徨。
我來香港已經十九年。我不再是大 陸人。回到故鄉,我只能說半鹹不淡的鄉下話。新移民的身分,對我不再有大的意義。但我又無法說自己是道地的香港人。每次走在大街上,我依然若即若離,覺得 擦肩而過的人,和我半點關係也沒有。。即使是七一遊行,數十萬人,雖然在集體地做一件事,我也是感覺一個人在行。行完,散去,我又回到自己小小的世界中 去。我不屬於任何團體,也不覺得和其他人在一起。這令我有點困惑,所謂的香港人身分,除了身分證上的「永久居民」外,對我還意味著什麼?我有時甚至有點懷 疑,到底有沒有所謂真正的「香港人」。
我的家人仍然住在深水步。每次回家,我都會從北河街鴨寮街出口行出來,間或會想起久遠的那一片藍色 的天空,想起那活得苦澀狼狽的日子。夜幕低垂,霓虹燈起,看到那三三兩兩的從大陸來的性工作者,我心中悵然。但我感激香港。早在我可以在圖書館中自由自在 地讀書時開始,我已覺得香港好。十九年前移民來港,不是我的決定。如果真的讓我再選一次,我想我還是會選擇來。當然,那也許只是因為我來的時候,香港還很 「好景」,而我個人的路幸運地沒有那麼崎嶇而已。
4 Comments:
這文章的確寫得動人。「家」或「身份」概念本來就是難以述說的無以名狀。能夠跳過「香港夢」的神話(與其殘酷),真誠地講出自己的故事,這樣走過的路崎嶇與否,縱使是淡淡的,都不會是青煙一縷.....
Tale
Tale:
是的。很真誠,很動人。
而且,這個人經歷,正在這社會裡不斷地以更殘酷的方式重覆著。
夢與理想,早就沒有了。不單消失在香港,也消失在理應有夢與理想的地方……
我也是八十年代初移居香港的一代, 比較幸運的當時是年紀比較小, cultural shock相對也小. 爸媽捱得很苦, 好在那年頭找工作不太難, 縱是處於貧窮, 至少也能免於恐懼. (今天的新移民處境要艱難得多, 工作待遇更苛刻, 受到的歧視也更深...)
與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不同的是, 我們不是拿BNO, 國籍一欄填的是"中國", 對政權縱使未必認同, 國族身份上倒並沒有甚麼困惑。相反, 自己的"香港人"身份卻需要時間去確認 (或被確認)。九十年代香港大規模的文化身份追尋, 對我是發生過效用的, 我也是在那時候強化了自己的香港認同。
然而, 你朋友的文字讓我想起, 與那些"典型"的香港故事相比, 新移民的故事相對地邊緣... 我其實也是忽略了自己的移民經驗而去認同這些故事的。當初得到的那種「哦我們都是香港人」的感動, 也許不無一廂情願的成份。(居港權事件就是澆在我頭上的一盆冷水)
忽然想去訪尋一下移民口中的香港成長故事, 或許從朋友和自己開始...
好文章,用平常心去寫,沒有上綱上線,反而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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