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24, 2004

周保松:像我這樣的一個新移民

這是友人周保松先生所寫的一篇文章,一篇令我很感動的文章。某天我冒昧地要求他讓我上載這篇文章,他爽快地答應了。在此衷心感謝。

文章本於十一月廿一日以匿名形式上載。讀者們的回應令他很感動,便著我公開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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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這樣的一個新移民

昨天深夜醒來,四周漆黑寂靜,鬧鐘滴答如火車隆隆。久久不能復眠,思緒糾纏拉扯,串連起來的,竟是一些關於「我是誰」的困惑,並勾起自己作為一個大陸新移民的一些記憶。遂記下來。

我 的身分困惑,由我踏足香港那一天開始。我一九八五年來港,當時十二歲。我生於農村,家裡相當貧困,但每天放牛捕魚打柴,童年過得相當愉快。七歲後,我出到 家鄉的小城鎮讀書。記憶中,那些日子都是陽光燦爛,不曾為考試煩惱,亦未懂為前途擔憂。二零零零年仍很遙遠,而我卻深信不疑,那是實現四個現代化的日子, 而我屆時仍然年青,前途自然一片光明。

移民香港,對我來說,是噩夢的開始。

最初迎接我的,是深水步北河街鴨寮街的地鐵站 出口。當年的鴨寮街,較今天更為熱鬧擠擁。舊攤檔滿地,叫賣聲盈耳。我拖著重重的行李,一步一步的在香港人中間擦過。抬頭上望,只見到高高的唐樓的縫隙之 間的一抹藍天。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的天空。如此狹隘。我和父母在北河街安頓下來,住的是幾家人擠在一起的板間房。我們的家只有八十方呎,房間用木板再分為兩 層。父母住下層,我住上層。上層沒有窗,晦暗侷促。人不能站直,一不小心便會撞頭。躺在床上,天花板便好像要壓下來似的。

對於物質生活的 匱乏,我不以為苦,亦不知為苦。其中一個原因,也許是因為無從比較。我接觸的都是新移民家庭,背景相若,根本不知香港小康以上人家如何生活。直到多年後, 我和一班同學去一個住在「又一村」的同學家中玩,才知道一個人的家可以如此大如此奢華。苦的,是精神上的孤寂。生活中所有美好的東西,剎那都消失了。沒有 朋友,沒有鄰居,鄉音濃濃,一開口別人便知你是「阿燦」。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不是香港人,別人也不當我是香港人。我第一次明白故鄉的意義,知道原來在家 的感覺是那樣的好。

那一年的夏天,悠長復悠長。白天,我一個人在鴨寮街遊蕩。晚飯過後,我和父親到當時尚未填海的深水步碼頭散步,用我僅 有的在大陸政治課上學到的東西,拚命的和父親辯論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為的是說服他可以讓我回家去。深夜,我彎著腰在床上給故鄉的朋友寫信。那種無處話淒涼 的感覺,至今歷歷。

八五年九月,我入讀大角咀的高雷中學。該校只有一層樓,地下及附近都是五金店舖,噪音迫人。我們一班五十多人,七成是 新移民,其餘的多是他校「踢」出來的本地學生。我們這批新移民學童,來自五湖四海,家境相似,人均純樸,很快便自成一個社群。我們有心向學,卻不知從何學 起。學習環境實在太差,學生程度相差太遠,老師難以施教。我們渴望融入香港社會,卻不知從何做起。事實上,由我們踏入香港開始,便沒有政府及教育機構,教 導或幫助我們做一個香港人。我們對香港的歷史文化一無所知,對自己的前途茫無頭緒。而我們的父母,那種異鄉人的感覺,一定較我們更為強烈。他們忙於「搵 食」,教育水平又普遍偏低,對我們愛莫能助。

我們自生自滅。

我們於是只得互相尋求認同,聯群結隊,活在一個屬於自己的小 小世界。我們整日在遊戲中心留連,在桌球室找樂,在星期六花十元去麗華戲院享受三級片早場的刺激。我們那班人,不乏天資聰穎之輩,但中三畢業後大多便已出 來工作,能夠讀大學的,寥寥可數。他們不少很早便已結婚生子,停留在社會的底層,然後將希望寄託在下一代。多年來,我很少聽他們抱怨過。大抵大家不曉得抱 怨,又或早已接受這是自己的命。香港是個移民城市。過去幾十年,卻一直瞧不起大陸人。早來的,又會倒過來歧視遲來的。香港人對自己的肯定,真的不知有多少 是建立在對大陸人的優越感之上。

我直到一九八七年轉入何文田官立中學讀中三時,才慢慢開始體會香港的好處。何官的校園環境好,老師也好。 最重要的,是學校有所不錯的圖書館,附近又有九龍中央圖書館,讓我可以在書海中馳騁漫遊。但由於何官是一所中文中學,卻帶給我另一重挫折。上到中四,我才 知道中文中學的學生,無論成績多好,都只能報讀中文大學一所大學。港大科大浸會理工,均與我們無緣。但這不是因為我們成績差,亦非因為我們的英文程度低, 而僅僅因為我們是用中文讀書寫作。

我從來不抗拒自己新移民的身分,也很少為此而自卑。甚至可以說,這種身分反為令我發奮,因為我知道,除 了讀好書,我一無所恃。努力讀書,是肯定自己的唯一方式。我當時讀書成績不錯,但那種用中文讀書便低人一等的自卑感,實在壓得我和很多同學透不過氣。我們 當時當然不知道,這是殖民地政府慣用的手段:透過矮化我們的母語,削弱我們對自己文化的認同。

我的經驗告訴我,語言從來不只是一種外在的 中性的溝通工具。它在最深的心理及價值層次,影響我們的身分認同以及看世界的方式。語言,影響我們的存在。那種作為中中學生的原罪感,切切實實地傷害我 們。它令我們活得很不快樂,活得沒有自尊自信。而作為新移民,箇中體會又深一層。因為我自小便喜歡中國的歷史文化,嚮往的儘是《封神榜》、《三國演義》、 《西遊記》以及金庸筆下的俠義世界,而很多寂寥時光,是靠消磨李煜、李清照的詞來尋找慰藉。現實世界卻告訴我,這些東西於我的前途,一點用處也沒有。

時 隔多年,在從英國殖民地轉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特區政府七年後的今天,在種種有關母語教育的討論中,中中學生依然備受歧視,用中文讀書,依然低人一等。而母語 教育的成敗優劣,往往以能否改善學生的英文能力作為指標。世界如此荒謬。重視英文,學好英文,是不需要以歧視和踐踏自己的語言文化為代價的。當一個學生自 小便喪失了對自己母語的自信和熱愛,他失去的,不是某種求生技能,而是某種「在家」的感覺。它可能令很多人在長長的一生中,成為文化上的遊子,無家可歸; 它可能令我們無法對自己的文化產生一份溫情和敬意。我甚至懷疑,欠缺對自己語言文化的了解和尊重,對我們真切了解西方文化不僅沒有幫助,甚至反成障礙。

我 是直到進入中文大學,才漸漸開始有種「在家」的感覺。我以前一直以為,這是因為中大校園環境優美及與同學老師相處愉快之故。直到最近我才體會到,真正原 因,也許是當時的中大,仍然存在一種重視自己的語言及文化的傳統。在學生會,關心中國是天經地義的事;在學術上,古今並重,中西兼讀更是哲學系的基本要 求。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我好像找到一個立足點,尋得一種文化上的認同,不再為自己的身分問題困擾徬徨。

我來香港已經十九年。我不再是大 陸人。回到故鄉,我只能說半鹹不淡的鄉下話。新移民的身分,對我不再有大的意義。但我又無法說自己是道地的香港人。每次走在大街上,我依然若即若離,覺得 擦肩而過的人,和我半點關係也沒有。。即使是七一遊行,數十萬人,雖然在集體地做一件事,我也是感覺一個人在行。行完,散去,我又回到自己小小的世界中 去。我不屬於任何團體,也不覺得和其他人在一起。這令我有點困惑,所謂的香港人身分,除了身分證上的「永久居民」外,對我還意味著什麼?我有時甚至有點懷 疑,到底有沒有所謂真正的「香港人」。

我的家人仍然住在深水步。每次回家,我都會從北河街鴨寮街出口行出來,間或會想起久遠的那一片藍色 的天空,想起那活得苦澀狼狽的日子。夜幕低垂,霓虹燈起,看到那三三兩兩的從大陸來的性工作者,我心中悵然。但我感激香港。早在我可以在圖書館中自由自在 地讀書時開始,我已覺得香港好。十九年前移民來港,不是我的決定。如果真的讓我再選一次,我想我還是會選擇來。當然,那也許只是因為我來的時候,香港還很 「好景」,而我個人的路幸運地沒有那麼崎嶇而已。

4 Comments:

At 11/21/2004 2:45 pm,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這文章的確寫得動人。「家」或「身份」概念本來就是難以述說的無以名狀。能夠跳過「香港夢」的神話(與其殘酷),真誠地講出自己的故事,這樣走過的路崎嶇與否,縱使是淡淡的,都不會是青煙一縷.....

Tale

 
At 11/21/2004 3:13 pm, Blogger 日不落 said...

Tale:

是的。很真誠,很動人。
而且,這個人經歷,正在這社會裡不斷地以更殘酷的方式重覆著。
夢與理想,早就沒有了。不單消失在香港,也消失在理應有夢與理想的地方……

 
At 11/21/2004 10:04 pm, Blogger sc said...

我也是八十年代初移居香港的一代, 比較幸運的當時是年紀比較小, cultural shock相對也小. 爸媽捱得很苦, 好在那年頭找工作不太難, 縱是處於貧窮, 至少也能免於恐懼. (今天的新移民處境要艱難得多, 工作待遇更苛刻, 受到的歧視也更深...)

與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不同的是, 我們不是拿BNO, 國籍一欄填的是"中國", 對政權縱使未必認同, 國族身份上倒並沒有甚麼困惑。相反, 自己的"香港人"身份卻需要時間去確認 (或被確認)。九十年代香港大規模的文化身份追尋, 對我是發生過效用的, 我也是在那時候強化了自己的香港認同。

然而, 你朋友的文字讓我想起, 與那些"典型"的香港故事相比, 新移民的故事相對地邊緣... 我其實也是忽略了自己的移民經驗而去認同這些故事的。當初得到的那種「哦我們都是香港人」的感動, 也許不無一廂情願的成份。(居港權事件就是澆在我頭上的一盆冷水)

忽然想去訪尋一下移民口中的香港成長故事, 或許從朋友和自己開始...

 
At 11/26/2004 2:15 pm, Blogger DoA said...

好文章,用平常心去寫,沒有上綱上線,反而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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